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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不能不站住,伸手翻下了雪帽,茫然环顾四周。他从前也在冬天来过,那时徐家可没有这人手,扫得青石板地下干干净净。进门来,满院白茫茫的,脚下踩得积雪咯吱吱响。眨一眨眼,似乎仍是徐子奚笑着迎上来道:“师弟,我温了酒,一起来喝!”他笑道:“好!我爹可算允我喝酒了!我要不醉不归!”徐子奚笑道:“归什么归?你晚上在我这儿睡,别醉了骑马,撞树上去!”再眨一眨眼,故人魂兮归去,春去冬来了,物是人非。
他捂住眼,似是不能直视。良久方道:“……灵位呢?”声音极轻,仿佛自问。身边人已听见了道:“在东院正堂,和老太爷的灵位放在一起。少庄主……”要伸手给他带路,顾凌羽又何需他带路,那仆役话音未落,他已是披风滚滚,大步疾行,风一样的刮将出去。
然他才走到一半,隔壁院里已是听到他动静大闹了起来:“少庄主!少庄主!!”声音厉如泣血。他倏地站住了,循着望了一眼,突然想起来那是谁!……那声音再厉喊:“顾少庄主!!!”他竟不自觉后退一步!身后仆役追上来惶急道:“少庄主,那是、那是……”急着想要解释,顾凌羽已摆手止住了,转了方向过去。他跨过隔壁院门,那声音如利刀割面般迎面扑上了来!“顾少庄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继而抱住了他脚,伏在地下发狂般哀嚎。
“少庄主!少爷!少爷!我们少爷!”那声音像是索命的藤蔓,缠住了他死死的不放开。老人枯白的发凌乱,从地上抬起头来,张着口哭嚎。他是从病床上挣命到如今,枯槁的脸,单薄里衣在呼啸寒风里瑟瑟,他一无所觉,仰着脸望着顾凌羽,张着口发狂的嚎着,宛如厉鬼。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阿伊小姐……少爷!雪浪!徐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穷途末路的老兽,在死夜里最后的疯搏。
顾凌羽闭眼落了泪道:“福伯。”福伯身后束手的人低头讷讷:“少庄主!……我们怕伤着他,不敢妄动。”顾凌羽道:“我知道,不怪你们。”回手解了披风,蹲下给福伯披上了道:“福伯,天冷,回房罢。”福伯那枯骨般的手用力抓住他,两行老泪这才滚滚而落下来。
“少庄主……”
他动着喉头,口里荷荷有声。他缓缓探手,伸着想摸他脸。顾凌羽便将脸凑上前去给他,他感受着那冰冷刮人的手指蹭着自己肌肤,脸上凉气入骨,撕心裂肺的痛。他不知何时,自己已热泪浸湿了脸颊。
“……是我,福伯。”
福伯大张着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哭泣。这一刻他似乎明白过来了,确认了顾凌羽确是回了来。顾少庄主失踪了半年,徐子奚连父孝也没出便远走缉凶,临走隐晦的透露了,要他小心门户。福伯在家里哪一日不为这两个年轻人多上一炷香、多求一声佛呢?孤零零守门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那日徐子奚又是留了个纸条便出门,六扇门的捕快有的是公事。徐家没有人了。福伯在家里,关上门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他一日复一日的等啊。
他等来两具残尸,一座牌位,还有两个失踪了死不见尸的姑娘。
这一生也没能善终。他终于发着抖哭道:“报仇!……”顾凌羽别过了脸不敢看他。“福伯,您先起来罢。您病重了,怎能这样折腾。我送您回房,让大夫看看……”
福伯只是用力摇头:“不……不……”攀着他的手,颤颤巍巍的站起。顾凌羽大病初愈受不住力,晃了晃,身边人要上来帮手,被他止住:“别过来,离远点。”福伯已使劲拽了他去院里那棵老杏花树下。苍虬的树静立着,在雪里无言,树下有素果干花鸡酒菜肉,一排的香明灭,青烟袅袅向上升起,直没雪间。福伯的声音抖了半晌,良久方出声道:“我日日……日日给她们上香。阿伊小姐……雪浪……小姑娘……喜欢漂亮、喜欢花、喜欢这杏树……”
顾凌羽默然无语,只是脸上不住的泪流下来。福伯仿佛看不见,转手用力扯了他去东院正堂。门大开着,两座牌位供在上面,香烛供品林立。福伯浑身的筛糠不住,连门也不能入,掩面在台阶外跪下了拼力磕头,咚咚有声。顾凌羽哭着跪行去扶他:“福伯!”已是点点血红浸染了地面,他喘息着哭笑着抬头,回头挣扎着向顾凌羽跪着。顾凌羽想躲,被他死命的拉住了,硬生生受了一个头。
“少庄主、少庄主……所幸您能来,老奴一直等着、等着您……徐家灭了门!……老奴这病体残躯的一把废物,终日是苟活着!……没有您在,这些日子,不敢见老爷少爷一面……”
顾凌羽满脑子只是扶起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抖着唇不住的摇头。“福伯!是我对不起……”然而对不起什么,终于说不出口。福伯已借他的劲站起来了,拉着他的披风,退了两步,脸上笑着,涕泪横行,冰碴冻了一额头的血。
他道:“少庄主,我知道您与我家少爷好。万事,托付您了。”
顾凌羽猛然瞪大了眼急道:“福伯!”已来不及了。福伯甩了披风,苍老的身躯也不知哪里来那样大一股力,身边人皆离得远,竟无人反应过来去拉他!……已是两步冲上,一头撞在了正堂门前。
须臾,血溅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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