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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高世德在曹州府署后花厅饮酒,闻报梁山泊兵来,大吃一惊,往后便倒。左右急忙叫唤,半晌方才苏醒,早已惊魂离体,荡魄去身,连话也说不出了,瞪着两只眼睛,向左右道:“……这……这……这便怎处?”忽又闻报道:“贼兵在北门外杀狗岭,分三营屯扎。”原来那杀狗岭离城尚有五十余里,世德听了稍为放心,只是呆坐着椅子上,一无号令。忽报:“梁都监亲来请见,已到厅上。”高世德只得出迎,一见梁横,也无别话,便问道:“贼兵回梁山否?”梁横见他如此昏愦,心中暗急,便道:“那有这等容易事,贼兵锐气方盛,明日小将拟开城决一死战。探得梁山贼军,先锋姓林名冲,好生了得。小将现已传令紧闭各门,赶运灰瓶石子,上城堵御,特请相公速为划策。战阵之事在小将,谋画之权在相公。军情紧急,小将要去分派营务,准于五鼓再来,一同上城罢。”高世德一听得“林冲”二字,已经三魂失了两魂;再听见要他上城,连那吓剩的一魂也不知去向了,战兢兢的对梁横道:“小弟今日有些头疼发热,那个林教头之事,总托将军做主调停。明日如小弟退热,总陪将军同去。”
梁横料其懦弱饰避,只说“再会,再会”,即便起身去了。回到衙署,只见大小将弁兵丁,已在衙前听候号令。梁横进署,急闷异常,暗想道:“一木焉能支大厦!贼势如此猖狂,曹州地方辽阔,偏又遇着这一个高知府,本城绅士中又无勇敢之才,又可惜天河楼的武解元上省去了,如何是好?”踌躇一回,便发令派将领兵镇守各门,左右将兵都纷纷得令而去。一面吩咐防御张金彪、提辖王登榜:“速选弓弩手三百名,防守北门;再选精兵八百名,明日黎明随同出北门。齐心协力,剿除草寇。”二人同声答应。当夜分派已定,一面再遣细作探听梁山来将兵马人数。
原来宋江依吴用之计,将大兵屯在兖州,先遣凌振、戴全往曹州按计行事,再与吴用商议派将点兵之事。只见林冲立起身来道:“小弟愿效微力,取这城池双手奉上。”宋江、吴用齐道:“甚好。”便令林冲领二千人马为前队。一面传令到濮州,调刘唐、杜迁,带随身军汉四百名,来辅佐林冲,一同前去。卷旗息鼓,潜师进发。吴用便对宋江道:“此事还须兄长同小弟亲自一行。”宋江道:“这是何故?”吴用道:“小弟初意,原不贪曹州土地。但曹州地近黄河,为东京出入之通衢。破得曹州,且弗退兵,看形势可据则据之。此亦兵家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之道也。”宋江大喜,便道:“就是林兄弟这枝人马,也须小可与军师亲自策应。”所有兖州的兵将都不调动,攻猿臂寨的兵将都发回山寨,独留吕方、郭盛、戴宗、时迁四人,调拨二千人马,随同接应。
不日,林冲的前队已到了曹州府北门外杀狗岭,林冲便要攻城。忽闻后队流星报马飞到道:“军师有令:凌头领在城内未曾两打照会,须先差心腹人潜入城中,暗递号令,然后内外合应施行。”林冲只得就在杀狗岭安营屯扎,先遣人密入城中去知会凌振。这里林冲领中营,刘唐领左营,杜迁领右营。安营方毕,只见戴全气急败坏奔来。林冲大惊,忙问何事。戴全道:“自那日小弟同凌兄先到曹州,恐有人认识,在西门外张魁兄弟家里,便托张魁差人导引凌兄,入城行计。只道安排已毕,不知何人在那高知府前告出小弟潜匿之处。那高知府便来追拿,幸张魁兄弟先将我放走了,只是张魁已被拿入城去了。”林冲道:“这事怎了?”戴全道:“幸喜凌兄这条计尚未破出。小弟此来,特请林兄长急速攻城,深恐凌兄密计再泄,不但张魁兄弟及小儿性命不保,就是你我的冤气又不知何日出也。”正在商议袭城。只见先差去的那心腹人飞跑转来道:“曹州府已各门紧闭,严兵把守,小人无从进去。”林冲惊道:“我们潜师前来,路上人不知,鬼不觉,怎么吃那厮先晓得了?”戴全道:“梁横那厮甚是精明,此地离城不远,焉有不知!”正说间,宋江、吴用后军已到。林冲便将心腹人不能入城的话告知吴用,吴用踌躇半晌道:“如凌振失陷,我从前那番划策已置之无用了,只有烦众兄弟悉力攻城,再相机宜。如凌兄弟不曾失陷,我前计仍好施行。此刻曹州城里已晓得我梁山兵到,岂凌兄弟反有不知之理,我们只管攻城,也不必知会凌振了。今日已晚,孩儿们辛苦,何争这一夜,明日五更再行定计。但我本意原欲袭城,今番变作攻城也。”忽捻髭沉思一回,便吩咐左右快往后营,叫时迁前来。须臾时迁进来,吴用道:“你从城角僻静处,悄悄越城进去。如会着了凌振,你可帮同举事;如已知凌振失陷,我计已破,有你在内,亦可相机策应。”
这边吴用正在施设事务,那边高世德在厅上见梁横已去,便一步步的挨进内房,对妻子道:“夫人,我真个有点发热了。”其妻愁容满面道:“怎好?相公素来心气不足,今日又受此大惊。”世德道:“那个林冲杀来了,梁都监要我同去。我早知道有这等祸事,那时节不该斡办曹州的。”世德懊闷非常,那两个娇妾不识时务,还要相会长相公短的温存,不知主人命在呼吸,那里还敢干那风流。世德足足的愁到五更,仆妇进来传言道:“外面请相公了,梁将军在厅上也。”世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慢慢的走出外来,只见梁都监站在客厅当中,全身披挂,倒竖浓眉,满脸杀气腾腾,双手叉着腰间,开言道:“天将亮了,人马已齐,相会速请上马。”世德呆了半晌,回言道:“我只好不去。将军,你摸摸我的头看,当真受了暑热了。”
梁横大声道:“坏了,坏了!”也不回言,大踏步往外就走。上了马,出了知府衙门,带同张金彪、王登榜并大队人马,直到北门。只听城外喊声大振,贼兵已抵北门。梁横传令开门,放下吊桥,一马当先飞出,那张王二将督领人马随后渡过吊桥,摆成阵势。那边林冲、刘唐、杜迁早已列阵等待。梁横提枪先出,大叫道:“叛逆狂徒,快来纳命!”林冲挺矛而出,看那梁横身长八尺,年近五旬,额阔腮方,脸如重枣,额下长须飘扬脑后,全身黄金盔甲,坐下乌骓名马,凛凛威风,真是一员虎将。林冲便横矛拱手道:“来者莫非都监梁将军么?”梁横遭:“然也。”林冲道:“梁将军听者:俺林冲此来,不为别人,你速将那做知府的高小畜生捆缚献上,免你合城老小性命。”梁横大怒,骂道:“乱贼狂言,看枪!”说罢拍马过来,林冲挺矛相拒,两阵呐喊,鼓角喧天。二英雄怒马相交,枪矛并举,大战一百余合,不分胜负。那边梁山营里恼动了赤发鬼刘唐,泼刺刺一马横冲,举刀助战。杜迁见刘唐出阵,也便拍马相攻。林冲、刘唐、杜迁三战梁横,梁横手里尚可招架,心中却也惊慌。这边官军阵上张王二将,也拍马前来帮助。六人六马,搅作一团,两阵喊声不绝。又战到四十余合,张金彪、王登榜原非梁山敌手,林冲看他二人渐渐软了,便顺手掣转蛇矛,向张金彪咽喉一刺,张金彪早已落马。王登榜见张金彪阵亡,慌得手法愈乱,被刘唐乘间一刀,砍伤右臂。彼时杜迁逼得梁横紧急,林冲抽空顺手一矛,刺入王登榜左胁,呜呼哀哉。梁横无心恋战,趁林冲矛尚未起,便把枪向前一架,偷缝儿跳出垓心,回马便走。行不数步,只见北门西偏城角天崩地裂的一声响亮,浓烟冲起,日暗天昏。那城砖巨石飞入九霄,磨盘也似的虚空旋转。城内人声鼎沸。却是凌振奉吴军师密计,在城内栽埋的地雷,至今发作。
原来凌振埋藏地雷,定了竹竿药线,方欲等梁山兵到,使好动手。谁知梁横防守严密,添设营房,那药线正在营房隙地。凌振无从措手,暗自叫苦。恰好时迁进城寻着凌振,凌振大喜,便与时迁说明药线所在之处,时迁会意。这日城外鏖战,那些官兵全神照顾城外,不防时迁带了火种,偷身踅到营旁,点了药线。吃小卒看见急捕,时迁早已跳出营后。地雷轰炸,城郭崩摧。林冲见地雷已发,心中大喜,同刘唐、杜迁催动全军杀上。梁横见城池已失,佐将已亡,长叹一声,道:“天绝我也!”抛枪在地,抽佩刀自刎而亡。
吴用便教吕方、郭盛分兵管住各门,以防高衙内逃出。戴全统领三百步兵,护送宋江、吴用、戴宗入城。林冲教刘唐、杜迁在城门边迎接,自己领百余名喽啰,飞也似扑到府衙去了。戴全送了宋江等进城,便带了数十名喽啰扑到府监,打开牢门,救出儿子默待;又打入县监,救出义友张魁,见了纪明,一刀分作两段。看官,既然说到纪明,趁此将阴秀兰案交代完结:那戴春是个花花荡子,平日只晓得糟蹋身子,又因大暑天吃官司,日中奔走,受惊着急,一场大病死了;乌阿有后来因投亲不遇,流落异地而亡;孙婆、阴婆、秀兰,破曹州时,乱中失散。城里通判、知县等官,尽皆殉难。前案已完。
再说那林冲率众扑到府衙,一声呐喊,拥进宅门,逢人便捆,将高衙内一门良贱,尽行提下,单单不见了高衙内。林冲顿足懊恨道:“怎么吃他走了?”随后宋江、吴用已到,吴用对林冲道:“贤弟且请宽心,我已教吕郭二兄弟监守各门,这小畜生怕他插翅飞去不成。”
亭午,众头领在府行开筵畅饮,戴全领张魁见了宋江,宋江大喜。宋江便同吴用商议占据曹州之事,正在开言,忽见辕门军校进来报称:“有一人自称晓得高衙内藏躲处。”林冲大喜,忙令唤入。那人上前叩头,林冲急问:“高小畜生那里去了?”那人道:“小人住在府衙后墙小衖内,本年三月曾吃他的屈打,冤屈难伸。今日闻知头领……”林冲道:“你但说那贼畜生躲藏何处。”那人道:“正是冤家路窄,刻下小人登墙探看,望见那间壁毛厕里,正是他躲着。因见他身边有个教头,所以不敢……”林冲不及听完,放下酒杯,霍的立起身来,大踏步便走。吴用忙叫那人紧紧跟随上去做眼,又着小喽啰急忙备带麻绳,飞速追上。林冲已扑到那人指引之所,只听毛厕里叫声“阿呀”,猛见那鸟教头圆睁怪眼,大喝道:“什么人敢来!”林冲顺手抓来,掼出街心,早已头颅粉碎。那小喽啰早已走进毛厕里,将高衙内相捉了出来,林冲大喜。只见高衙内没口的林伯伯林爹爹,叫饶命。林冲骂道:“贼畜生!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吩咐小喽啰好生捆来,自己先回府行,宋江、吴用等众头领降阶迎贺。吴用便传令教吕方、郭盛收兵进城,同赴庆宴。林冲便吩咐重赏那报信人,那人道:“小人不愿金帛,但愿将他两个美妾赏与小人足矣。”林冲道:“这有何不可。”便叫左右将出高衙内的两妾,又加些金帛,赏与那人。那人领了,叩谢去了。林冲便请宋江军令,将衙内一门良贱,尽行斩首,那富吉、牛信自然也在其内。
林冲激了众位头领,重复入席。只见小喽啰已将高衙内四马攒蹄,捆缚献上。林冲见了衙内,眼睁睁看了半晌,却没摆布处,恨不得夹生的碎嚼了他。忽猛然得一个计较,便叫左右:“去访寻高衙内平日用的厨子,前来问话。”不一时,寻得厨子来。林冲便问道:“你主人平时吃猪羊肉怎样吃法?”厨子道:“猪耳卷如饺,羊眼热油炒,羊肉做羊膏,猪肉做烧烤。”林冲道:“好极。”便吩咐将衙内牵下去洗刮干净,再上来听用。宋江便吩咐撤去酒筵,当中供起林冲娘子的神位来。林冲逊谢。只见左右已将洗净的衙内箝口反缚献上,宋江便吩咐:“先取三杯血酒来祭奠林娘子。”左右一声答应,衙内身上早已三个窟窿。左右将血洒捧上,宋江率众头领依次祭奠。林冲一一回谢了。
送了神位,重开筵席,宋江、吴用、林冲、刘唐、杜迁、吕方、郭盛、戴宗、凌振、时迁、戴全、张魁,共十二位头领,依次坐列。林冲命先将猪羊牛马内上来饮酒。饮至三巡,林冲方命用羊眼熟炒之法,一个喽啰便把尖刀向衙内眼眶一挖,鲜血满面。又命取耳朵,只见喽啰持刀复向衙内去割,不知这耳朵不消割得,一扯便落。喽啰持着笑道:“启禀头领:这耳朵是假的。”林冲笑道:“怎么假的,敢是那个先割过了?”众头领哄堂大笑。看那衙内,早已魂归乌有。吴用笑着劝道:“林兄弟大恨已泄,这小贼尸身亦无用再割。”林冲一声长笑,把头向外一看,喝道:“拉出去!”手下人同声答应,拖出尸首,扫净血迹。宋江便满斟一杯,献与林冲道:“今日恭贺林兄弟报仇雪恨。”林冲起谢,一饮而尽。吴用也满斟一杯道:“小可还有一事恭贺贤弟。”林冲起问何事,吴用道:“小贼已死,老贼必来。老贼来时,就此设计擒住,劈尸万段,岂不更快人心!”林冲喜谢,亦接饮而尽。
三人复坐,宋江便问吴用道:“军师,欲擒高俅,计将安出?”吴用道:“此须临时应变,计难预定。小弟看这曹州形势,足可占据,小弟拟派董平在此安扎。所有仓库钱粮,不必运回山寨,就此交付董平,以便军饷支销,便宜行事。”吴用说到此际,注目宋江而笑道:“倘从此因利乘便,渡过黄河,直取宁陵,则归德一府震动,而河南全省可图矣。”宋江大喜,便道:“军师所见甚大,但此州南距黄河,尚有数百里,若无高山峻岭安顿人马,黄河亦未易渡。”只见张魁开言道:“此地只有曹南山最为高峻,去黄河不远。”吴用便问张魁道:“曹南山形势何如?”张魁道:“论形势小弟不能理会得,至于路径,小弟却最熟悉。军师如欲往看,小弟愿为向导。”时迁道:“说起曹南山,小弟也有些认识。”宋江、吴用皆喜,便议于明日同张魁、时迁共往曹南。计议已定,大家畅饮,尽欢而散。当今林冲、刘唐、杜迁、凌振、戴宗、戴全六位头领,权守曹州。一面差人去濮州调双枪将董平,又去山寨里调丧门神鲍旭、没面目焦挺,同来接理曹州军务。
次日黎明,宋江、吴用乘朝爽起行,命吕方、郭盛带领伴当四十名护送,命时迁、张魁为向导。一行人马徐出南门,只见一片平阳,浓阴缭绕,朝霞轻清,东山一带霞光异样鲜红。吴用叹道:“此霞赤如血色,东方杀气正旺。今我南行,须顾东忧。”宋江道:“云天彪、陈希真两路人马,固属可忧,但我梁山战将如云,谋臣如雨,四方豪杰悉来聚义,上应天道,下合人心,又何向而不利哉!”说罢大笑,便对张魁道:“贤弟来聚大义,我等增辉。不识贤弟交好中,才智膂力过人者,尚有几人?”张魁道:“小弟交好中除戴全兄弟外,武艺十分者,尚有一个姓真的,双名大义。曲阜县人,年方四十,力敌万夫,状貌魁梧,性情质直。此人现在东京,与小弟最为莫逆,时有书信来往。如果小弟修书招致,必来聚义。”宋江大喜。张魁又道:“只可惜这里武解元金成英,与我交情疏远,近又不在此地,这倒也是一位英雄。”吴用道:“说起金成英,我也晓得。此来曹州,正欲访他,他却往何处去了?”张魁道:“往济南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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