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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惊疑,忽有几个公差从县门里奔将出来,忙叫开枷释放犯人,“老爷送何相公出来了。”闲看的人都一哄散去。 郗公闪在一边看时,只见一个美少年,儒巾圆领,举人打扮,与知县揖让出门,打躬作别,上轿而去。郗公便唤住一个公差,细问他:“这是何人?”公差道:“这是福建来的举人,叫做何嗣薪。那枷号的童生,便是他的门人。他现在这童生家处馆,故来替他讲分上。”郗公听罢,满心欢喜。次日,即具名帖,问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却说嗣薪向寓宗家,并不接见宾客,亦不通刺官府,只为师生情分,不得已见了知县。因他名重四方,一晓得他寓所,便有人来寻问他。他懒于酬酢,又见宗坦出丑,深悔误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无光,不好再住他家,连夜收拾行李,径往灵隐寺中,寻一僻静僧房安歇去了。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问嗣薪,已不知何往。郗公怅然而返。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寻访,只见僧官来说道:“昨晚有个福建李秀才,也来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与何嗣薪同乡,或者晓得他踪迹也未可知。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僮写了帖儿,同着僧官,来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进去说了。少顷,李秀才出来,相见叙坐,各道寒暄毕。郗公看那李秀才时,却与钱塘县前所见的何嗣薪一般无二,因问道:“尊兄贵乡是福建,有个孝廉何兄讳嗣薪的是同乡了。”李秀才道:“正是同乡敝友何克传。”郗公道:“今观尊容,怎么与何兄分毫无异?”李秀才道:“老先生几时曾会何兄来?”郗公便把一向闻名思慕,昨在县前遇见的缘故说知。又将屡次为宗坦所诳,今要寻访真正作诗人的心事一一说了。 李秀才避席拱手道:“实不相瞒,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性好幽静,心厌应酬,故权隐贱名,避迹于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错爱。”便也把误寓宗家,宗坦央他作诗的事述了一遍。郗公大喜,极口称赞前诗。嗣薪谢道:“拙咏污目,还求大方教政。”郗公道:“老夫亦有拙作,容当请教。”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祗领清诲。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酢,致妨静业。”郗公道:“老夫亦喜静恶嚣,与足下有同志。”便嘱咐僧官,教他莫说作寓的是何举人,原只说是李秀才。正是:
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举讳举。
两人窃名避名,贤否不同尔许。
当下郗公辞出,嗣薪随具名刺,到郗公寓所来答拜。叙坐间,郗公取出《满江红》词与嗣薪看了。嗣薪道:“此词大妙,胜出拙诗数倍。但晚生前已见过。宗坦说是他做的,原来却是尊作。不知他从何处抄来?”郗公笑道:“此人善于撮空,到底自露其丑。”因说起前日看三绝句时,不打自招之语,大家笑了一回。嗣薪道:“他恰好抄着讥诮倩笔的诗,也是合当败露。”郗公道:“尊咏诮长门倩人,极消得是。金屋贮阿娇,但以色升,不以才选,若使有自作《长门赋》之才,便是才色双绝,断不至于失宠,《长门赋》 可以不作矣。”嗣薪道:“能作《白头吟》,何愁绿鬓妇,欲为司马之配,必须卓氏之才。”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须处子如阿娇,又复有才如卓氏,方称全美。”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郗公笑道:“如此女郎尽有,或者未得与真正才再相遇耳。”两个又闲话了半晌,嗣薪起身欲别,郗公取出一卷诗稿,送与嗣薪道:“此是拙咏,可一寓目。”嗣薪接着,回到寓中,就灯下展开细看,却大半是闺情诗。因想道:“若论他是乡绅,诗中当有台阁气。若论他在林下,又当有山林气。今如何却似闺秀声口,倒像个女郎做的?”心下好生疑惑。当夜看过半卷,次早起来再看那半卷时,内有《咏蕉扇》一诗云:一叶轻摇处,微凉出手中。
种来偏喜雨,撷起更宜风。
绣阁烦凭遣,香肌暑为空。
新诗随意谱,何必御沟红。
嗣薪看了,拍手道:“绣阁香肌,御沟红叶,明明是女郎无疑了。”又见那首咏象棋的《满江红》词也在其内,其题曰《与侍儿缘鬟象戏偶题》。 嗣薪大笑道:“原来连这词也是女郎之笔。”便袖着诗稿,径到郗公寓中,见了郗公,说道:“昨承以诗稿赐读,真乃琳琅满纸。但晚生有一言唐突,这些诗词恐不是老先生做的。”郗公笑道:“宗坦便倩人代笔,难道老夫也倩人代笔?”嗣薪道:“据晚生看来,却像个女郎声口。“郗公笑道:“足下大有眼力,其实是一女郎做的。”嗣薪道:“这女郎是谁,老先生从何处得来?”郗公道:“兄道他才思何如?”嗣薪道:“才思敏妙,《长门赋》、《白头吟》俱拜下风矣。不瞒老先生说,晚生欲得天下才女为配,窃恐今生不复有偶,谁想天下原有这等高才的女郎!”郗公笑道:“我说天下才女尽有,只惜天下才子未能遇之。此女亦欲得天下才子为配,足下若果见赏,老夫便为作伐何如?”嗣薪起身作揖道:“若得玉成,感荷非浅。乞示此女姓名,今在何处?”郗公道:“此女不是别人,就是老夫的甥女,姓随小字瑶姿,年方二八,仪容窈窕。家姊丈随珠川托老夫寻觅快婿,今见足下高才,淑女正合配君子。”嗣薪大喜,便问:“几时回见令姊丈?”郗公道:“不消回见他,他既以此事相托,老夫便可主婚受聘。倘蒙足下不弃,便求一聘物为定,老夫自去回复家姊丈便了。”嗣薪欣然允诺,随即回寓取出一个美玉琢成的双鱼癿来,要致与郗公作聘。却又想道:“他既是主婚之人,必须再寻一媒人方好。”正思想间,恰好僧官过来闲话,嗣薪便将此事与僧官说知。僧官笑道:“小僧虽是方外之人,张生配莺莺,法本也吃得喜酒,就是小僧作伐何如?”嗣薪道:“如此最妙。”便同僧官到郗公寓中,把双鱼癿呈上。郗公亦即取出金凤钗来回送嗣薪,对嗣薪道:“这是老夫临行时,家姊丈交付老夫作回聘之敬的。”嗣薪收了,欢喜无限。正是:
舅翁主婚,甥婿纳聘。
金凤玉鱼,一言为定。
郗公既与嗣薪定亲,本欲便问富一陽一,而复姊丈。因贪看西湖景致,还要盘桓几日,乃先修书一封,差人回报随员外,自己却仍寓灵隐寺中,每日出去游山玩水。早晚得暇,便来与嗣薪评论诗文,商确今古,不在话下。
且说嗣薪纳聘之后,初时欢喜,继复展转寻思道:“那随小姐的诗词倘或是舅翁代笔,也像《长门赋》不是阿娇做的,却如之奈何?况仪容窈窕,亦得之传闻。我一时造次,竟未详审。还须亲到那边访个确实,才放心得下。”想了一回,次日便来辞别郗公,只说场期尚远,欲暂回乡,却径密往富一陽一,探访随家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随珠川自郗公出门后,凡有来替女儿说亲的,一概谢却,静候郗公报音。一日,忽有一媒婆来说道:“有个福建何举人,要上临安会试,在此经过,欲娶一妾。他正断弦,若有门当户对的,便娶为正室。有表号在这里。”说罢,取出一幅红纸来。珠川接来看时,上写道:“福建闽清县举人何自新,号德明,年二十四岁。”珠川便对瑶姿小姐道:“你母舅曾说福建何举人是当今名士,此人姓名正合母舅所言,我当去拜他一拜,看他人物如何。”小姐含羞不答。珠川竟向媒婆问了何举人下处,亲往投帖,却值那何自新他出,不曾相见。珠川回到家中,只见侍儿绿鬟迎着说道:“小姐教我对员外说,若何举人来答拜时,可款留着他,小姐要试他的才学哩。”珠川点头会意。
次日,何自新到随家答帖,珠川接至堂中,相见叙坐。瑶姿从屏后偷觑,见他相貌粗俗,举止浮嚣,不像个有名的才子。及听他与员外叙话,谈吐亦甚俚鄙。三通茶罢,珠川设酌留款,何自新也不十分推辞,就坐着了。饮酒间问道:“宅上可有西席?请来一会。”珠川道:“学生只有一女,幼时曾请内兄为西席,教习经书。今小女年已长成,西席别去久矣。”何自新道:“女学生只读 《四书》,未必读经。”珠川道:“小女经也读的。”何自新道:“所读何经?”珠川道:“先读毛诗,其外四经,都次第读过。”何自新道:“女儿家但能读,恐未必能解。”珠川未及回言,只见绿鬟在屏边暗暗把手一招,珠川便托故起身,走到屏后,瑶姿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说了两遍。珠川牢牢记着,转身出来,对何自新道:“小女正为能读不能解,只毛诗上有几桩疑惑处,敢烦先生解一解。”何自新问那几桩,珠川道:“二南何以无周、召之言,比阝、睟何以列卫风之外,风何以黜楚而存秦,鲁何以无风而有颂,《黍离》 何以不登于变雅,商颂何以不名为宋风,先生必明其义,幸赐教之。”何自新思量半晌,无言可对,勉强支吾道:“做举业的不消解到这个田地。”珠川又道:“小女常说《四书》中最易解的莫如《<a href=/zzbj/302>孟子</a>》,却只第一句见梁惠王便解说不出了。”何自新笑道:“这有何难解?”珠川道:“小女说,既云不见诸侯,何故又见梁惠王?”何自新面红语塞。珠川见他蒨促,且只把酒来斟劝。原来那何自新因闻媒婆夸奖随小姐文才,故有意把话盘问员外,哪知反被小姐难倒了。当下见不是头,即起身告辞。珠川送别了他,回进内室,瑶姿笑道:“此人经书也不晓得,说什名士?”珠川道:“他既没才学,如何中了举人?”瑶姿叹道:“考试无常,虚名难信,大抵如斯。”正是:
盗名欺世,妆乔做势。
一经考问,胸无半字。
自此瑶姿常与侍儿绿鬟笑话那何自新,说道:“母舅但慕其虚名,哪知他这般有名无实。”忽一日,接到郗公书信一封,并寄到双鱼癿一枚。珠川与瑶姿展书看时,上写道:前承以姻事见托,今弟已为姊丈觅得一快婿,即弟向日所言何郎。弟今亲炙其人,亲读其文,可谓名下无虚士。以此配我甥女,真不愧双玉矣。谨先将聘物驰报,余容归时晤悉。
瑶姿看毕,大惊失色,对父亲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这等草率。百年大事,岂可徒信虚名?”珠川道:“书上说亲读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讷,胸中却有文才。”瑶姿道:“经书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母舅被他哄了。”说罢,潸然泪下。珠川见女儿心中不愿,便修书一封,璧还原聘。即着来人速赴临安,回复郗公去了。
且说何嗣薪自在临安别过郗公,即密至富一陽一城中,寻访到随家门首。早见一个长须老者,方巾阔服,背后从人跟着,走入门去。听得门上人说道:“员外回来了。”嗣薪想道:“随员外我倒见了,只是小姐如何得见?”正踌躇间,只见邻家一个小儿,望着随家侧边一条小巷内走,口中说道:“我到随家后花园里闲耍去。”那邻家的妇人吩咐道:“他家今日有内眷们在园中游玩,你去不可啰唣。”嗣薪听了,想道:“这个有些机会。”便随着那小儿,一径闯入园中,东张西望。忽听得远远地有女郎笑语之声,嗣薪慌忙伏在花一陰一深处,偷眼瞧看。只见一个青衣小婢把手向后招着,叫道:“小姐这里来。”随后见一女郎走来,年可十五六岁。你道她怎生模样?
傅粉过浓,涂脂太厚。姿色既非美丽,体态亦甚平常。扑蝶打莺难言庄重,穿花折柳殊欠幽闲。乱蹴弓鞋有何急事,频摇纨扇岂是暑天。侍婢屡呼,怕不似枝吟黄鸟千般媚;云鬟数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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