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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粪里蛆虫,未尝不融融得意,倘欲强人入而享之,人必掩鼻吐之不顾。贫僧想,人世凡情,恋之者,自夸美满,若落在佛菩萨眼中,未必不作如是观耳。贫僧之求经求解,虽不敢妄希度人度世,而性中一点本来,只觉不效此区区不能自安,实非为博虚名。望老菩萨谅之,放贫僧西行,功德无量。”不老婆婆笑道:“我自好意劝你,你反将蛆虫比我,我也不计较你。但你既乐于西行受魔难之苦,我不魔难魔难你,只道我不敬重三宝。”因分付几个女妖道:
“可将这和尚押到大剥洞中去收藏好了。”唐半偈忙说道:“老菩萨拿我贫僧来,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若说是好意,敬重我佛法,不该押我到洞中去藏了;若说是歹意,要害我性命,性命却不在此,在此者不过一血肉之体,值些什么?”不老婆婆又笑道:“我也没甚好意,也没甚歹意,但要与你孙徒弟耍棒作乐,恐他要去,留你做个当头。”唐半偈还打帐要分辩,众女妖早已推的推,扯的扯,将他押到大剥洞中去藏了。正是:
道在身与心,须臾不可离,
慢言不系身,今日为心系。
唐半偈被众女妖押到大剥洞中藏了不顾。
却说小行者虽因战斗辛苦也就睡了,却是在山中露宿,终有些不放心,一觉醒来,就爬起到松树下看看,只见一个蒲团在地下,却不见了师父。初时,还疑是出恭,等了一会不见回来,便到左近找寻,并无踪影。心中焦躁道:“只略略大意了些,决然被这老钳婆做了手脚去了。”忙走到草坡边叫他二人道:“师父不见了!还亏你们睡得着!”二人在梦中惊醒:“这师父好端端打坐,怎生得不见,莫要骗我。”一骨碌爬起来看时,果然不见师父,只见蒲团。二人方着慌道:“这空山中再无别人,一定还是这老婆子用玉火钳夹去了。”小行者道:“这个何消说得,这婆子没廉耻,被我一顿棒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欲要留我,知道留我不住,故乘空将师父摄去,挟持我与他耍棒。”沙弥道:“他若果有此心,必将师父藏起,却怎生区处?”猪一戒道:“我却有一个算计。”小行者道:“你有甚算计?”猪一戒道:“这老婆子所倚的是这把玉火钳夹人,师兄又会变化,何不变化进去,偷了他的出来,使他没得夹人,自然放我们去了。”小行者连连摇头道:“别样好偷,我看这玉火钳已被老婆子炼成一气,生死不离,如何偷得他的来?若要狠狠心,一顿棒将他打死,奈他又禀了天地间一种生人生物的害气,又是绝灭不得的。依我算计,莫若只骗了师父过山便了,别的闲事不要管他。”猪一戒道:“骗得过山可知好哩!只是师父又不见面,他又死命要留你耍棒,怎生骗他?”小行者道:“骗他虽不打紧,却要在你身上。”猪一戒听了着忙道:“那婆子好不利害,我被他一火钳夹了去,几乎伤了性命,幸亏我口儿甜哄了出来,已是虎口余生,怎教又去骗他?”小行者道:“正为你曾被他夹去,口儿甜哄得他动,故要你去。”猪一戒道:“哄骗人只好侥幸遭把儿,怎么看做泛常只管去?倘被他看破了不是儿戏的。”小行者道:“前番你原许他扯我出去,我已出去了,你并不曾说谎。有什么被他看破?”猪一戒道:“我只是不去。”小行者道:“你不去,伸孤拐来打十棒看样。”猪一戒听见说打便慌了,说道:“莫打,莫打!你既栽派我去,我也没奈何,只得拚性命去走遭。但那婆子好不老到,既将师父藏过,怎肯轻易放出来!叫我如何骗他?”小行者道:“不打紧,你只说,我们已商量停当,情愿留下孙师兄与你耍棒,只要你放出师父来,还了沙弥的禅杖。等我二人保护师父西去求解,使两下干净。他必然欢喜听从,若果肯放师父过山,我脱身便不难了。”猪一戒听了点头道:“这说也通,但恐那老婆子贼滑不肯信,做我不着去说说看。”便抖抖衣裳竟进山来。早有把守山寨的兵将拦住道:“你这长嘴和尚是昨日阵前被夹饶命去的!今日大清晨又来做什么?想是你昨日不曾死得,今日又来纳命!”猪一戒道:“昨日与他对敌是他的仇人,故被他夹了一下;今日与他讲好是他的恩人,他还要谢我哩!怎说纳命?还不快引我进去相见。”众兵将见他说话大样,只得叫人押到山中来见不老婆婆。
此时,不老婆婆正结束了,打点要出山寻小行者耍棒,忽听见猪一戒来见,心下想道:
“这定是来找寻师父了。”喝一声:“带进来。”猪一戒走到山洞中,看见不老婆婆坐在上面,遂朝上喝个大喏道:“天生老实猪一戒参见婆婆,谢昨日不杀之罪,请今日不说谎之功。”不老婆婆道:“昨日那孙小行者果是你扯出来的么?”猪一戒道:“那猴子好不贼滑,若不是我再三扯他,他怎肯出来?”不老婆婆道:“你师兄若果是你扯出来的,便真要算你老实了。但不知你师兄昨日与我耍了这一日棒,还是苦恼?还是快活?”猪一戒道:“那猴子初时倚着自家铁棒英雄,指望要打倒婆婆,奉师西行。后被婆婆动了玉火,一顿钳夹得那猴子死不死,活不活,正在难解难分之际,不知婆婆何故反走了回来,让那猴子说寡嘴,转道婆婆夹他不住。”不老婆婆道:“你那师兄棒法果然名不虚传,有些劲道;我倒甚是爱他,但不知他见我玉火钳可有几分留连之意?”猪一戒道:“那猴子最奸滑,我看他心里十分贪恋,口中碍着师父却说不出。”不老婆婆道:“你怎见得如此?”猪一戒道:“他往日与人厮杀,就是七日八夜也不见他倦怠,昨日与婆婆战不得半晌,早已骨软筋麻,神疲力偿,就沉沉在山前睡了一夜,连师父不见了他还不知道。”不老婆婆道:“你师父不见了,你们可曾思量是谁偷去?”猪一戒道:“这不消思量,自然是婆婆偷来。”不老婆婆大笑道:“好胡说的和尚,你师父在哪里,我在哪里,他不见了怎生冤我?”猪一戒道:“婆婆不消赖了,实说了,我们倒有个好商量。”不老婆婆道:“有甚好商量?你且说来。”猪一戒道:“这猴子满心要与婆婆耍棒,却碍着师父不见了,要同我们二人在此找寻,一日找寻不出师父,他一日耍棒不畅。婆婆何不说明了,放我与沙弥保护师父去求解,师父被擒得放,自然欢喜而去,便没这猴子也罢了。这猴子贪着与婆婆耍棒,自然也假脱手。放了我们去后,任你们一早一晚安心耍棒,岂不快活!”不老婆婆道:“依你说果然两便,但是那猴子疾溜得紧,倘或你们去后他有甚不象意,三不知走了,却叫我哪里去寻他?”猪一戒道:“婆婆不须多虑,那猴子被婆婆的玉火钳夹得他快心乐意,莫说逃走,就是赶他也未必肯去。婆婆若是疑心,只消讲过,叫他将铁棒付与婆婆收管,他没有铁棒,精着个光身体却往哪里去?”不老婆婆道:“收铁棒固好,但铁棒是时时要与他耍的,如何收得?”猪一戒道:“铁棒既收不得,终不成拿一条铁索将他锁起来。”不老婆婆道:“铁索也不消,我有一根柔丝儿,只须拿去系在他的颈上,便任他有上天入地的手段也逃不去。”猪一戒道:“既是这等,一发妙了。是根什么丝儿?可取出来与我看一看?”不老婆婆遂在口中吐出一根丝来,将丝头儿递与猪一戒道:“这不是!你可细看。”猪一戒用手去接时,哪里见有甚丝?捏又捏不着,看又看不见,只须睁开眼睛再三细看,方影影见一秒秒青丝儿,比头发还细。心中暗笑道:“这婆子老呆了,便真用铁索也锁那猴子不住,这点点丝儿一口气吹也吹断了,怎系得他住!”便问道:“婆婆这丝细软得有趣,定是件宝贝,是哪里出的?”不老婆婆道:“你这村和尚哪里晓得!待我说与你听。我这丝呵:
看不见,摸不着,粗如绳,紧如索。可短复可长,能厚又能薄。今古有情人,谁不遭其缚?虽非蚕口出,缠绵蚕不若。虽非藕心生,比藕牵连恶。千里未为远,万里不为阔,一萦方寸中,要死不要活。洵为多欲媒,实是有情药,铁汉与木人,谅也难摆脱。请今细系你师兄,只怕光头也要落。”
猪一戒听了笑嘻嘻说道:“这丝儿既这样利害,我就拿去拴在那猴子颈上,但师父与禅杖也须放出,大家好到山前交割。”不老婆婆道:“这不打紧。”猪一戒讲定了,就拿着丝头忙忙走出山洞,回到山前。小行者迎着问道:“事情如何了?”猪一戒道:“事情倒俱说妥了,只是有一根细丝儿要把你拴在此处与他耍棒,不知你心下如何?”小行者道:“什么丝儿拴得我住?”猪一戒道:“这丝儿据他说起来甚是利害,只怕你没手段脱不去。”小行者道:“丝在哪里?可拿与我看看。”猪一戒因将丝头儿递与小行者。小行者接在手中,细细观看道:“我只道是织女的机丝、潘郎的鬓丝与五月五日的长命丝,谁知俱不是,却是这老婆子痴心妄想结成的情丝。这丝儿虽然利害,却只好缚束那些心慌意乱的少年,如何缚得我住?你只管应承他,哄了师父,远远的先去,我自有脱身之计赶来。”猪一戒听了欢喜,便将丝头儿理齐了,拴在小行者颈上叫沙弥牵着,又自挑了行李,牵了白马,同到山前,叫众兵将报与不老婆婆,叫他放出师父与禅杖来兑换。
婆婆闻报,带了一班女子来到山前,验明这一根情丝果然拴在小行者颈上,满心欢喜,叫人到大剥洞中取出唐长老来,又叫人拿了禅杖,同到山前。猪一戒看见,忙跑上前就要请回。不老婆婆拦住道:“且慢!待我将你师兄扯扯,看看他可受约束?”遂将丝头儿一收。小行者看见婆婆收丝,假意儿将身东一摇西一摆,与他扯曳,却不来挣断。扯曳半晌,却被这婆婆扯到面前。大喜道:“孙师已为情丝缚束,幸安心耍棒,慎毋再生他想。”小行者假不答应。猪一戒道:“师兄既为情丝缚定,已是婆婆的人了。又问他怎的?快打发我们去。”不老婆婆道:“既是这等说,你二人领了师父去吧。”猪一戒遂扶唐半偈上马,沙弥忙收了禅杖,挑起行李竟走。唐半偈不知就里,见小行者被一根丝儿缚束,还打帐要细问,猪一戒忙将龙马加上一鞭道:“师父,各自奔前程吧!不消问了。”又回头对小行者道:“我们去了,你可安心在此受用。我们求解回时,再来看你。”小行者也不答应。猪一戒又走到不老婆婆面前,悄悄分付道:“这猴子手脚活溜,须把丝头儿拿牢,莫要放松被他走了,却埋怨我不老实。”不老婆婆笑道:“既缚了我的情丝,任他活溜也脱不去,只管放心。”猪一戒道:“既是婆婆拿得稳,请了。”大踏步赶上唐长老,相逐着过山去了。正是:
身去心犹系,如何得道成?
不知心所系,都是路旁情。
不老婆婆见猪一戒、沙弥已奉着唐长老往西去了,小行者又被情丝系住,料不能脱,满心欢喜,将这情丝紧紧收拢,对小行者笑说道:“仙兄,你师父既已弃你去了,便当安心在此与我耍棒,不必更作求经假态。”小行者笑道:“哪个师父弃我去?哪个与你耍棒?你这老婆子不要做梦。”不老婆婆道:“唐长老已领了猪一戒、沙弥去了,不是弃你却是弃谁?你被情丝拴在此处,不与我耍棒却与谁耍?你想被那姓猪的长嘴和尚骗了。”小行者笑道:“我倒不被他骗,只怕你这老婆子倒被他骗了。”不老婆婆道:“他怎生骗我?”小行者道:“他说,这山方圆广阔,知你将师父藏在何处?欲待打死你又怕伤生,欲待拿住你又怕费工夫气力,又见你贪我要棒,故随机应变,假说留我与你耍棒,哄骗了师父与禅杖出来,安然西去,料你这个老婆子怎生留得我住!岂不是你被他骗了。”不老婆婆道:“既是骗我,你怎么不去,偏偏拴系在此做甚?”小行者道:“要去何难!但不忍辜负你一番仰慕之心,故假意留此奉承你一棒,以当作别。”不老婆婆笑道:“乖猴子不要油嘴!你若有本事摆脱得我的情丝,也不知几时去了,还肯在此留连?快快的捐起这些客话,与我同心合意的耍棒,也见得玉火钳、金箍棒,天生神物,原自有对。”小行者笑道:“痴婆子不要痴了!你那情丝只好系缚凡人,我一个太上无情之人,怎一例相看?”便取出金箍棒照头打来道:“你看这条棒,也不知打断了多少邪淫,可是甚有情之物?”不老婆婆看见,急用玉火钳招架时,那一条情丝早已扯得寸寸俱断矣!心下着忙道:“原来情丝真个系他不住,果被猪和尚骗了怎么了?”一时没法,只得死命将玉火钳来夹。争奈心里愈慌,手脚愈乱。小行者却看得分明,偏将铁棒或上或下,或前或后,只在他满身乱滚。不老婆婆此时情昏意乱,招架不来,满口只叫:“孙老爷,棒下容情!”小行者大笑道:“你如今才认得孙老爷!我孙老爷若不棒下容情,你这条老狗命不知几时断送了。”遂停住铁棒道:“论你这等无耻败坏山规,本该一顿棒捣死。但念你修炼辛勤,趁早改邪归正,不可再没廉耻。我一种天地真阳岂肯为败阴所剥?余你性命,我去也!”遂把铁棒拨开玉火钳,倒拖着棒,大踏步竟过山去。不老婆婆见那铁棒利害,几乎伤了性命,巴不得他丢手去了;及见他去了,铁棒倒拖,淫心未改,复赶上前,乘小行者不防备。一火钳紧紧将金箍棒夹住,死命不放。小行者回转头来大笑道:“好痴婆子!这样贪淫,真可谓除死方休。但我说过,不伤你性命,岂可失信!”便将铁棒往后一提,那婆子死命不放,连婆子都提近了几步,然后尽力摆了两摆,往前一送。那玉火钳夹不牢,连老婆子跌了一跤,直跌去有二、三丈远。小行者也不管他死活,竟笑嘻嘻过山去赶师父了。正是:
玉火衰残钳不住,金箍解脱棒无情。
不知此去又有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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