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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让他害怕,脊梁骨发冷。可另一方面,在那生死关头,涌入四肢百骸的、狂暴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感,又像最烈的烧刀子,让他有瞬间晕乎的病态快活。快活过去,是更深的害怕和罪孽感。
他知道自己在往黑窟窿里出溜。身体里那邪物,正借着这狠仗,一步步诱他骗他磨他,想把他变成只知道杀的怪物。
仗打歇了,他常一个人躲到石头砬子后面,蜷缩着身子,把胸口那枚刻着驯鹿星星的护身符死死攥在手心,硌得生疼。那一点点从额木格阿玛那得来的微弱暖和,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拼命想鄂温河的流水、额尼的怀抱、阿迈的大手…用这些念想,扛住脑子里没完没了的冰冷嘀咕和杀念。
可这哪够。身边的死气太重了。山野里到处是零碎尸首,秃鹫老鸹在天上打旋呱呱叫。伤兵营的哼唧声没个停。
戾影在这片血肉磨盘般的地界,真真是如鱼得水。
海兰察觉着自个儿就像是在走一根细麻绳,脚底下是万丈深渊,黑得不见底。一边是他生而为人的最后那点明白和情分,像风中残烛,摇摇晃晃;另一边,则是彻底沉沦,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的无尽漆黑。他使出吃奶的劲儿,牙关咬得咯嘣响,才勉强在那细绳上站稳,身子晃晃悠悠,自己都不知道下一个刹那,是会跌回“人”这边,还是彻底栽进那一边,万劫不复。
“头儿!”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蛋子喘着粗气跑过来,声音发颤,“西边甬道又折了十几个弟兄!那碉楼里的番子箭忒毒了!王把总……王把总他脑袋被砸没了半个,惨嚎了半晌才断气……”
海兰察眼皮都没抬,只是望着远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知道。”
新兵被他这死水般的反应噎住了,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老兵一把拽开。
“滚一边去!别在这儿嚎丧!”老兵低吼着,把那新兵推搡走,自己却凑近两步,看着海兰察那深不见底的侧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嘶哑,“头儿,……您得撑住。弟兄们……都看着您呢。这鬼地方,要是您都疯了,咱们这些人,可就真成等着被宰的牲口了。”
海兰察依旧没说话,只是攥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金川的天,仿佛永远都被硝烟和死气罩着,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日头就算偶尔露脸,也是有气无力,投下来的光都是冷的,没有一丝暖意。一座座冰冷坚硬的石头碉楼,像一头头嗜血的巨兽,沉默地蹲伏在群山之间,张着黑黢黢的射孔,那就是一张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嘴。
清军大营里,死伤的数字每天都在往上滚,触目惊心。新的尸首一车车抬出去,新的兵丁又一脸懵懂地被填进来,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就像一架永不停歇的绞肉机。
浓重的血与火的气味,混杂着烂泥和尸臭,没日没夜地在这片土地上飘荡、发酵。这气味喂肥了某些藏在阴影里的东西,也同样熬干了活人心里的某些东西。
海兰察把身上那件沾满血嘎巴、破了无数洞的破旧号褂子使劲裹紧了些,似乎想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纷乱的大营,死死盯住远处那几座死活打不下的高大碉楼。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沓,是不甘沉沦的挣揣,还有一丝……被他用全部意志死命压着的、却依旧控制不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灼热的——血色。
那血色在他眼底悄然蔓延,仿佛与他体内那头无声咧嘴的饿狼,产生了某种致命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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