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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只看了一会儿,便淡然地转头和使女说,回吧。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白乐天说得再对不过了。她雇了几个健壮小厮,又买了几个女孩当使女,都是颠沛流离中混混沌沌被卖被骗的可怜人。她的宅院翻修了几回,也越来越门高难进,她活成了正经女子都不屑的、风流文士又偏偏追捧的所谓花魁。昔日爹娘教过的诗书成了她的倚仗,身价见天儿一日日地涨。她穿时新的花样,着贵重的衣料,戴精巧的配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东京恢复了旧热闹,也添了不少新热闹。今日含芳园里有蹴鞠联赛,明日据说那位曾经烧水洗衣的吴贵妃又写了新篇目,后日据说又因为什么白蛇传引得佛道相争。相熟的潘官人请她去五岳观看热闹,看了半日提起苏东坡与琴操的问禅机锋的旧事来。
“‘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宋婉如复述完传说中琴操的话,摇着扇子微笑问道,“官人是想劝妾身从良吗?”
潘官人一时口干舌燥,盯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某……某可以帮何娘子……”
读书读得多其实也不好啊,她索然无味地想,读得多难免想得多。《天问》问了一百七十余问,她似乎想问的更多。从良如何?不从良又如何?她怎么就变成了“不良”了呢?她不知道自己未来将归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开始频繁地想到死,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怀揣着决绝地凄厉,这个念头如今只能带给她无限的怅惘。她想见爹娘兄弟,却又不敢见,她怕爹娘会责怪她,更怕爹娘会心疼她,她在忌日时对着奠仪总想说一句“儿安莫念”,可她总是出不了声,哭也哭不出来,只是哽在心头。
交游的文士公子摇头晃脑地赞叹这眉宇间的怅惘是美人多愁的楚楚风致,宋婉如也不辩驳,也没有兴致辩驳。听说南归的诸赵贵人也常哭得悲咽欲绝,大家不还只是兴致勃勃地琢磨在北有什么腌臜事。她说好听些是个女校书,说难听点是所有人都能动口辱之的下贱人。在她眼里自己和那些昔日从东京至两河遍野的尸首都是煌煌新梦中注定要忘记的渣滓,唯一的分别也就是一个无言泥销骨,一个人间雪满头。
——不过安慰的是,至尊也免不了被嫌弃非议命运。两位至尊呢,也是煌煌新梦要忘记的渣滓。
她已经很久不去琢磨这些官家相公了,她只谈风月。有人说呢,权且就当个乐子听一听,没人说呢,她从邸报上看毕也就只当解闷——邸报也是东京的新热闹,不好不看的。二圣南归是个大事件,上至朱紫相公下至走卒贩夫都在闹哄哄地议论此事。对面的潘官人家中颇有些门道,滔滔不绝地正说着所谓刑白马以成绍兴的事儿,又喋喋不休地讲什么攻灭伪齐宋金议和的是是非非。
宋婉如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面上剪瞳含笑,内里却只觉得遥远漠然,甚至有些“早知如此”的心思。话再冠冕震悚有怎么样呢?两位官家好端端这个宫那个寺地养着,不就是被养的被养人的说几句罢了。
潘官人激动地甩着袖子:“官家还说——”
“——二圣是什么东西!”楼下一个声音说道,语气之笃定,仿佛在说什么显而易见的真理,“官家确实是这么说的……但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楼上的潘官人惊愕难言。
宋婉如怔了一怔,饶有兴趣地微微倾身,看着说话的那高壮的少年偕同伴昂然走出后,注意着潘官人的神色温和问道:“官人认得那人么?”
潘官人盯着那同伴,狠狠摇了摇头。随后又解释说什么官家怨愤原是正常、也显而易见,只是不免让无知幸进之人误会,而且官家对两位太后北国一行颇多隐晦也有不满云云。
宋婉如哑然失笑。对面卖弄的小官人立时闭口问她笑什么,她摇了摇头没解释。太可笑了,她觉得太滑稽了,该记的不记,倒是把金银几百锭的清白记挂的紧。只是如今她也不知道是自己魔怔了还是世道疯癫了,和都议了,二圣也南归了,像她这般拗着沉在噩梦中不醒的、反反复复地翻看旧伤烂痕的仿佛也几乎没有了。
约摸是自己魔怔了吧。魔怔就魔怔,不疯魔不成活,她还得活着啊。
建炎五年对东京人来说勉勉强强可以说个“今年无战事”,只是几年来难得闲下,咄咄怪事越发多起来。中秋将近,人都说官家与相公们要岳台大祭,甚至于有人说祭祀的不只是那些有名的气节名臣,黎民百姓也有。使女和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犹在要信不信的两可之间,却倒是迎面撞上了皇城司盘查金人奸细。她透着屏风看着诚惶诚恐的正店管事,只是很快,她却也失色难言了。
——私伎多少?金人兵祸牵累者多少?系义民亲属者多少?
“娘子,”使女惴惴不安地问道,“不会有祸事罢?莫非以此行失节低贱,不许义民亲属操此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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